一

卢仝作《月蚀诗》，韩愈亦作《月蚀诗效玉川子作》，两诗均为古体长篇，洋洋百余言，透示了唐人对月蚀现象的民间认识。卢、韩描述月蚀之“蚀”，思维起点都是“食”，是月亮被一种怪物吞噬下去了。卢诗说“八月十五夜，比并不可双。此时怪事发，有物吞食来。”韩诗说“月形如白盘，完完上天东。忽然有物来啖之，不知是何虫。”这个观念似很久远了。在殷墟卜辞的时代，殷商巫史即认定“日月食的发生是日月被某种神物吞食下去”了。《谷梁传》在解释《春秋经》隐公三年那第一个“日有食之”时说：“有食之者……不言食之者，何也？知其不可知。”意思是《春秋经》作者虽还弄不清究竟何物在食（吃）太阳；但有物来“食”它，己十分明白。孔颖达疏解《春秋经》隐公三年及桓公三年“日有食之”时也表述说，“日有食之，言有物来食之也”；语辞上与卢、韩诗语近似。

究竟何物吞吃了月亮呢？卢全以为是天上的虾蟆精。诗中描述云：“传闻古老说，蚀月虾蟆精。径圆千里入汝腹，汝此痴骸阿谁生？”“须臾痴蟆精，两吻自决坼。初露半个璧，渐吐满轮魄……腹肚忽脱落，依旧挂穹碧。光彩未苏来，惨淡一片白。奈何万里光，受此吞吐厄。……”（《全唐诗》卷）卢全另一首《月蚀诗》也写道：“东海出明月，清明照毫发……颇奈虾蟆儿，吞我芳桂枝……如何万里光，遭尔小物欺。却吐天汉中，良久素魄微。日月尚如此，人情良可知。”（《全唐诗》卷）

韩愈“月蚀”诗也想象月亮受了虾蟆的吞噬之辱：“尝闻古老言，疑是虾蟆精。径圆千里纳汝腹，何处养女百丑形。”“臣有一寸刀，可刳凶蟆肠。无梯可上天……”“赤鸟司南方，秃尾翅觰沙。月蚀于汝头，汝口开呀呀。虾蟆掠汝两吻过，忍学省事不以汝嘴啄虾蟆？”（《全唐诗》卷）诗人感叹自己无能上天救月，并指责月边的朱鸟星不去惩处虾蟆。

唐人诗中视月蚀为虾蟆精作怪的，还有李白及白居易。李白《古风》说：“蟾蜍薄太清，蚀此瑶台月；圆光亏中天，金魄遂沦没。”李白另一首《杂曲歌辞朗月行》亦咏道：“蟾蜍蚀月影，天明夜已残……阴精此沦惑，去去不足观。”白居易有一首《虾蟆（和张十六）》（见《全唐诗》卷），其词云：“嘉鱼荐宗庙，灵龟贡邦家；应龙能致雨，润我百谷芽。蠢蠢水族中，无用者虾蟆；形秽肌肉腥，出没于泥沙。六月七月交，时雨正滂沱，虾蟆得其志，快乐无以加…….常恐飞上天，跳跃随嫦娥；往往蚀明月，遣君无奈何。”另外，沈佺期《古镜》也把月蚀之由归诸虾蟆：“莓苔翳清池，虾蟆蚀明月。”（《全唐诗》95卷）

虾蟆食月导致月蚀的想法可能产生于汉代。《尔雅翼》记：“许叔重（慎）以为，詹诸，月中蝦蟆，食月。……后世诗人皆祖叔重之说，以为蝦蟆所食然。”（《古今图书集成禽虫典》册24页背引）褚少孙补写《史记》时也采取了这一俗信资料。《龟策列传》中说：“月为刑而相佐，见食于虾蟆。”《淮南子·说林训》则记：“月照天下，蚀于詹诸。”高诱注：“詹诸，月中虾蟆，食月，故曰‘食于詹诸’。”唐以后仍在民间流行。宋人吴曾《能改斋漫录》卷五曾记：“虾蟆蚀月乌蚀日”，认为三足乌食日、虾蟆吃月，遂生日月蚀。

蟾蜍食月之说，好象不限于中国大陆，在东南亚环太平洋文化区都有这种看法。法国学者马伯乐介绍东南亚月蚀神话说：“在天上有个吃月的大虾蟆（KopKiBuon），池神（PUNonHan）以链条系之于池底；但当此神睡时，虾蟆便挣断链逃去，它去找月亮，而且将它吞下。月奶奶们立时跑去叫池神……从月蚀开始时起，地上的少女们也用杵敲打木臼，这声音将池神唤醒，他捉着虾蟆，逼她吐出月亮，重新将它缚在池底。”这些都可看作卢、韩诗虾蟆食月之说的观念背景。

在古人的日月食传说中，流传最广的可能还是天狗吞月。《山海经》原有天狗图，据说长得象“狸，而白首”。《协纪辨方》卷四引《枢要方》：“天狗者，月中凶神也。”民间的说法，正是这个凶戾的神狗每每吞吃月魄。

北京大学《国学门周刊》二卷十三期《中秋日故事的传说》记河北保定传说：“每年八月十五夜深，天上有所谓天狗神者，常于此时张口吞月。说也奇怪，这天狗神原来有口无喉，虽然口大能够含月，终于不能咽下肚去，所以含而又吐，吐而又含，至再至三，轻易不肯罢休。月神不堪其扰，乃指示下界人民，为种种大声以惊之，使之速去…”在黔东南苗族史诗《娘阿莎之歌》中，天狗食日月还自有它的一番道理。史诗说，上古时代有个美丽的少女娘阿莎嫁给了太阳。太阳去东方办事十年不归，雇工月亮和娘阿莎私奔了。大天神天狗裁决了这一桩难以理清的乱婚案，但日月都没有给天狗裁决金，天狗生气就常常吞食它们以为补偿。这就是日蚀月蚀。据刘芳贤调查，西藏珞巴族崩尼人说，吃日月的怪物叫“达目苏得布”（俗称“达目”）。达目非狗，只是长得象狗。“据说年发生日蚀时，崩尼巴布村民同其他村民一样集中于村外，在盛满水的大铜锅中观看达目吃太阳……人们向天空抛活狗，达目看到狗后就生气地“哼’一声，这一‘哼’太阳就趁达目张嘴之机逃跑了。”达斡尔人“遇上日食和月食，就以为是天狗捕日头、天狗吞月亮了，萨满要各家敲打……响器，好吓走天狗以保护太阳神和月亮神。”哈尼族人逢日月蚀，巫师会狂呼：“天狗呀，不要吃月亮啦，来吃我们的供品吧！天狗呀，不要吃月亮啦，来吃我们的献祭吧！啊啊，赶快放开太阳月亮吧，人间全靠这两个东西呀！”邓启耀先生介绍，云南西畴狮子北山岩画有一单元，画着两个奇特的太阳，太阳之中有覆盖物，旁边有月牙两弯，以及群犬和持弓人围绕。一般解释为“昼夜狩猎图”，其实正是一幅“天狗吃日月图”。持弓人搭射，乃驱逐天狗也。

需要一提的是，在巴比伦神话中似乎也有天狗吃月的说法。天狗长有翅膀，两只前爪犹似人手，当它欲吞月亮时，巴比伦神话中的日月保护神马尔都克（mafduk）就来制服它。魏庆征所编《古代两河流域与西亚神话》一书收有一幅马尔都克阻止天狗食月的文物图像，天狗立起身，回首欲吃天上的月芽，马尔都克手持“山”字形刺兵迎战天狗，马尔都克的脚下还有一只猎犬，也张口吐舌扑向天狗，画面十分生动。

天狗食日月的民俗观念显然是卢仝熟悉的，故他的诗中这样写：“天狗下舐地，血流何滂滂……眯目衅成就，害我光明王。”当“天蛙”（虾蟆）吃月之时，天狗也趁火打劫，窥视下界，给人间带来血光之灾。此天狗虽没有亲口食月，但它是助纣为孽的食月精魅的伙伴。

民间又以为月食（包括日食）与一种恶龙（天龙）有关。英国著名汉学家李约瑟博士曾指出：在荀子时代，“日月食是日月被天龙慢慢吃掉（了）。‘食’就是吃…”台湾民间至今流传着天龙吞日月的神话。他们说天龙是雌雄二恶龙，吞下日月后潜入深潭之中（是为台湾的日月谭），世界骤然黑暗。有渔民大尖哥和水社姐，用金斧、银剪杀死恶龙，从龙腹中救出日月，日月又慢慢生辉了。在珞巴族文化中，天龙食日月变形为九头蛇与日月的矛盾。他们说有个恶棍叫让户拉。他在偷盗葫芦宝药时被日月发现了。日月告诉仓巴、央金兄弟。仓、央兄弟用石块把让户拉砸死，让户拉的尸首却化为九头毒蛇。因怀恨日月告秘，九头蛇常常把日月盘压在自己的身下以出气。每当是时，日月就无光了。印度文化中也有天龙食日月的文化因子。日本学者藤田丰八说，印度神话中有个“飞天龙”（Rahu），它长着“巨头，深怨日月，开口便言驱逐日月，在吞其中之一的时候，日蚀或月蚀即起。”

大概由于恶龙、毒龙吞食日月的关系，卢仝诗中想到了天上的祥龙（即东方之龙），对之予以谴责：“东方苍龙角插戟，尾捭风。统领三百六十鳞虫，坐理东方宫。月蚀不救援，安用东方龙？”意谓既有恶龙作孽，手握重兵的东方苍龙难道是吃干饭的？何不率甲士趋救？此或隐喻诸藩镇拥兵自重、坐视国难耳。

二

在民间意识中，月蚀既是月被精魅吞食所致，驱逐精魅就成了月蚀发生时的重要的巫术活动。驱逐的方式首先是击鼓。《周礼·地官·鼓人》说：“救日月，则诏王鼓。”郑玄注：“救日月食，王必亲击鼓，《春秋传》曰：‘非日月之眚，不鼓。’”贾公彦疏：“谓日月食时，鼓人诏告于王击鼓……祭日月与天神同用雷鼓，则此救日月亦宜用雷鼓。”意思是，日月蚀发生之始，管理鼓的官吏就应请君王亲自擂鼓，所描之鼓叫“雷鼓”，有八面，君王一个敲击不过来，还要配上几个臣吏协助君王一齐敲。《周礼·夏官》有太仆之官，其司职之一即是“赞（助）王鼓，救日月”。贾公彦解释说：“太仆亦赞王鼓，佐击其余面……用雷鼓也。若然，月食当用灵鼓……”据说灵鼓六面，自然亦需人“佐击其余面”。击鼓救日月的巫术在民间长期传承。元人孔齐《至正直记》卷三载有一首无名氏《咏月食》小令：“锣筛破了，鼓擂破了，谢天地早是明了。若还到底不明时，黑洞洞几时是了？”可见到元代，民间还是相信打鼓可以驱魅救月。

除了击鼓以外，民间还可以敲击铜盆、铁锅，甚至敲门、敲门框、敲梆子，以恐吓食日月之精怪。《谷梁传》庄公25年“救日……大夫击门，士击柝。”晋范宁注，“柝，两木相击。”胡新生说，柝，“即今人所谓‘梆子’。”《白虎通义·灾变》“月食救之…….孺人击杖，庶人之妻楔搔。”击杖是将木杖互相敲打发声，楔搔是敲击门边木柱。所有敲击用过的木棒，待日月蚀过后也都具有了驱邪的灵力，可以作为治疮肿的灵药来用了。《本草纲目》38卷《服器部》载有“救月杖”，《集解》引陈藏器曰：“即月食时救月击物木也。”据说如果患有烂耳根或烂鼻翼（医家称之为“月”蚀疮）的疮症，用救月杖烧灰和油一抹就好。孙思邈说，救月杖“乃治慝（本字“匿”下为“虫”）之神药”。（《本草纲目》38卷引）

卢仝的诗思中无疑潜寄了这种击鼓（或击物）救月的民俗设想：“蚩尤簸旗弄旬日，始捶天鼓鸣珰琅。”这两句诗是说：蚩尤神就在天鼓星座的旁边，何以在那磨磨蹭蹭？好象要准备十天半月才能敲响驱吓虾蟆精的锣鼓，真是咄咄怪事。诗人是在怨责蚩尤星君，嫌其动作迟缓，于月蚀之灾无关疼痒。不难发现，这里隐含了诗人对讨伐王承宗之役中诸藩懈息作风的婉讽。

拯救被食的太阳月亮，似乎还有用弓矢去射的巫法。孔颖达说：“昭昭大明.…….忽尔歼亡.……其为怪异莫斯之甚。故……射之以弓矢。”西周开始，宫中藏有特殊的弓箭，叫做“救日之弓，救月之矢”，专门用于日月蚀时向食日月的精魅发射。（后世傣族人遇日月蚀鸣枪相救应是弓矢以救的蜕变）《周礼·庭氏》说“庭氏掌射国中之夭鸟。若不见鸟兽，则以救日之弓与救月之矢夜射之。”郑司农说：“救日之弓，求月之矢，谓日月食所作弓矢。”意思是周人非常忌怕鸮之类的恶鸟（夭鸟），以为此鸟一叫便有灾殃，而有些精怪象鸮鸟一样半夜鸣呼为祟却又看不见其形影，凡遇此种情况可用镇魅力量最强的“救日之弓、救月之矢”去射杀它们。从这一记载看，周人有对付造成日月蚀的精怪们的专用弓矢，并认为它有很大的巫术法力。

郑玄注《庭氏》亦云，“救日以枉矢，救月以恒矢……”据郑氏之言，射杀食日月之精怪所用的箭矢也是极有讲究的。在周人八矢中，杀矢，箭头重，射入深；矰矢，箭头轻，容易上升射飞鸟；而恒矢则前后重量均衡，射出后箭行平稳，射程较远。故《周礼·庭氏》以为月食时即当发出这种箭，以驱走食月精魅。枉矢是一种带火的箭，箭尾有燃烧的油脂，在日月食出现、天象昏黑时射出，箭尾之火不灭，象一颗流星。古人以为食日月的精怪尤怕火，所以“火箭枉矢”最可以救得日月。《春秋考邮异》所谓“枉矢精，状如流星，蛇行有尾见。”意谓“枉矢”本身就是一种精灵，它在空中飞行时犹似有尾无首的龙蛇，自然可以压制食日月的精怪了。

弓矢救日月之想，卢诗中有透示。诗说：“枉矢能蛇行，匪目森森张。”“弧矢引满反射人，天狼牙啄明煌煌。”卢的意思是，驰走起来如“结火飞箭”的“枉矢星”瞪着个阴森可怖的眼睛在那发呆，为何不去击射食月的蟆精？斥问之中，曲喻何义，也是显而易见的。

三

另外，古人以为“天”是有“眼”的，日与月就是天的两只眼。《云笈七签》说：“太一天之源，日月天之眼。”蔡琰诗中道：“为天有眼兮，何不见我独漂流。”李商隐诗讲：“沥胆祝愿天有眼，君子之泽方滂沲。”苏轼也云：“披云见天眼，回首失海潦。”

“天眼”之说似是世界上许多民族普遍存在的俗信认识。雅利安人的神话中，即称太阳为“天之眼”。在古罗马，朱庇特的头就是天空，而他的左右眼即是太阳和月亮。在世界第四大岛屿的非洲马达加斯加，太阳乃是天的“白天的眼睛”；月亮则为“黑夜的眼睛”。古代的日耳曼人称天为“沃坦”（wuotan，即天神），日头正是“沃坦”的眼睛。澳大利亚土著神话，只要他们的天神一开眼，天幕的黑暗就会消失。在南太平洋波利尼西亚群岛，天及天神叫“阿瓦蒂”，太阳乃“阿瓦蒂”的一只巨眼。卢、韩两诗构思的基本框架即植根于此种俗信之上。卢诗说：“皇天要识物，日月乃化生。走天汲汲劳四体，与天作眼行光明。此眼不自保，天公行道何自行？”“人养虎，被虎啮；天媚蟆，被蟆瞎。安得嫦娥氏，来习扁鹊术。手持舂喉戈，去此睛上物。”“孰为人面上，一目偏可去？愿天完两目，照下万方土，万古更不瞽。”韩愈月蚀诗中亦有类似的表述：“念此日月者，为天之眼睛。此犹不自保，吾道何由行。”“黄帝有四目，帝舜重其明。今天只两目，何故许食使偏盲。”二人都将月之被“食”，视为天眼瞎了一只。韩愈代天忧虑，叹天目一盲，何以审识世道？卢则希冀嫦娥姑娘或能化为“白衣天使”，为天治愈眼疾；均借民俗中的“天眼”之说，发为奇想也。

文章来源：《古籍研究》年第4期，详见原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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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
王政，淮北师范大学教授，主要研究方向为：中国古代文学、中国古典文献学、文艺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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